每年真正能讓人開懷大笑的電影少之又少，甚至幾年才出一部，一部爆款就能捧出一個頂流。《瘋狂的石頭》黃渤，《泰囧》王寶強，《夏洛特煩惱》沈騰。但仔細聽，中國觀眾的笑聲里分明都是含著眼淚說的一句話——賀歲檔《年會不能停！》，豆瓣8.2，5年來口碑最好的國產喜劇，目前票房9.6億。那些真正能引起共鳴的喜劇，永遠是在敲擊大眾最關心的問題。《年會》里，年輕版胡建林唱著《我的未來不是夢》，那是金色濾鏡下的1998年。時任北京電影製片廠廠長是韓三平，找到了第五代里最會拐著彎說話的馮小剛，邀請他以「下崗潮」為主題，拍一部再就業的賀歲喜劇。我說：這樣的題材有人看嗎？不是所有的社會熱點都能成為電影的賣點。下崗工人是沒有心情去看電影的，在崗的人又不能理解下崗人的心情。
但真正能讓老百姓，尤其是那些丟了工作的人笑出來的故事，是這樣的嗎？幾個遊手好閒的北京小青年，開辦「好夢一日游」公司，甭管你是名人老闆，還是廚子流氓，只有你有夢想，一概幫你實現。錢掙到多少不知道，倒是收穫了滿牆的錦旗，還差點把房子都給讓出去了。在社會走向功利，人心開始浮躁的年代，《甲方乙方》卻是那麼的真誠溫柔。馮小剛居然把濃墨重彩的結尾，留給了一對得了不治之症，卻還得不到一個安樂窩，被迫兩地分居的貧苦夫妻。
可在《甲方乙方》里，馮小剛就是有本事在渾不吝的笑料之後，讓你留下不矯情的淚水。1997年許多人過得並不容易，但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，能夠對曲折的一年仍然感到懷念？階層的隔閡還沒那麼不可逾越，社會的魔幻，也遠不到無法理解的程度。
一群剛畢業的年輕人，不著急考公考編，以幫人圓夢為樂。發自內心地唱響，「我們未來不是夢，我的心跟著希望在動」。
今天《年會不能停！》的好評里，被擁護最多的聲音是——過去的國產喜劇，給打工人造夢，為打工人訴苦，原本都屬於基本操作。在《甲方乙方》之後，馮小剛把賀歲喜劇拍到了2004年。黑色預言家《大腕》，反思科技倫理《手機》，批判時代與人性的《天下無賊》。
直到2005年，他趕著古裝大片的潮流，跑去鼓搗《夜宴》。寧浩將蓋·里奇的洋氣敘事，嫁接到重慶的市井土味后，形成了轟動的化學反應。寧浩用以小見大的犯罪故事，拍出了欲說還休的時代癲狂。唯獨落得好處的是一個毫無非分之想的老實人，郭濤飾演的保安。因為比起對善良正直的饋贈，這更像是事與願違的捉弄。他要的是一份有價值的工作，不會被拖欠工資，不會浪費才華的工作。是在捉賊時，腰間哐鐺作響的鑰匙，所代表的對職責、對尊嚴、對道德的守護。即便天降好運，讓善良的人得到魔戒，他們也分辨不出魔戒的真假。而那些慾念膨脹的人，哪怕沒有魔戒，也能擁有讓天下大亂的技能。你可以說，他們精明，渾不吝，玩世不恭，主打一個面向大眾，看得舒爽。他們依然把自己相信的，懷疑的，喜歡的，討厭的，見縫插針地放進了作品里。但很快，屬於作者的時代，被嗷嗷待哺的慾望，徹底拋棄。
2012年，寧浩在《瘋狂的賽車》破億之後，停下了瘋狂的步伐，轉頭去鑽研一部黑色的《無人區》。同一年，馮小剛也膩味了，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沒怎麼拍過嚴肅題材，於是選擇了苦大仇深的飢荒，砸重金錢拍了《1942》。2012年賀歲檔，《人再囧途之泰囧》，票房10億。這是華語電影首次突破10億（還打敗了3D的《泰坦尼克號》），位列年度票房冠軍。因為彼時的市場，爆米花都被《復仇者聯盟》《變形金剛》這樣的超英特效大片承包了。只剩下加速度的狼性社會裡，咱們還是讓停不下腳步的中國人，狼吞虎咽地吃一頓蛋炒飯吧。現在說起這部電影，你大概率能記得的，都是這些下三路的笑料。但在星爺的電影里，下三路只是起點，對權貴的諷刺，對人心的揭露，才是他的重頭戲。就像《中國合伙人》的成東青一樣，正鉚足勁要夠得上中國夢，給曾經瞧不起自己的人狠狠一耳光。它讓在大城市做蔥油餅的王寶強見到了女神一面，讓大家徜徉在只要肯努力，農民工也有春天的美夢裡。還讓徐崢丟掉了嘔心瀝血的項目，卻挽回了婚姻，開啟了新事業，迎合著成功學的激昂旋律。但這種消化，本質是資本快速擴張、上升通道打開的年代，創作者和觀眾的一次合謀。只是這樣的投機，也給《囧》系列的崩盤 ，埋下了危機。2015年，《港囧》原班人馬登場，繼續狂賺16億票房。
最後，豆瓣評分也不到及格線，遠低於《泰囧》的7.5。在話劇舞台上沉澱十多年的開心麻花，終於要開始構建它的電影版圖。對於第一部電影，應該改編哪一部舞台作品，團隊商量了很久。於是，就有了名字看著不靠譜，但狂卷14億的《夏洛特煩惱》。在周星馳的電影里，屌絲逆襲也常常出現，甚至是永恆的母題。但當周星馳說夢想，他說的是，你要像阿星一樣，在片場受盡凌辱，飽嘗人間冷暖后，才有資格獲得喜劇之王的入場券。一個中年失意的男人，不滿生活現狀，但從未用行動去改變。可在他的夢裡，對名成利就的編織，居然全部來自對他人勞動成果的剽竊。最大的快感，不是自我價值的確證，而是踩在曾經的特權階層頭上，出一口惡氣。如果說《泰囧》是用城市中產的視角，給信奉成功學的觀眾，來一次爆米花式的心靈按摩。那麼《夏洛特煩惱》，直接用爽文模式讓觀眾的情緒順暢排泄。守門員都當不好的屌絲王多魚，靠善良和運氣，實現了一夜暴富。王多魚這頭豬，在風口上也能飛起來，從丙級球隊的守門員，到帶動市場繁榮的良心資本家，只需要天降好運的十億。但投什麼就漲什麼，和巴菲特吃頓飯都能攪動股票市場。但某種意義上，它就是極具內地特色的喜劇版《大時代》。
然而到了去年豆瓣3.6的《超能一家人》，開心麻花是否還能精準拿捏觀眾的笑點，又成了問題。對比開心麻花的代表作《烏龍山伯爵》，並不是隔絕現實的圖一樂。
它們也有關注邊緣人，如同性戀話題，也有現實諷刺——大城市的墓地，高達四萬八一平。因為再輕的玩笑，當它變成大眾產品，大概都難逃群滅的命運。即便它讓我從頭笑到尾，也是這五年以來，唯一一部稱得上佳作的國產喜劇。作為賀歲檔，我們不期待它給操蛋的現實開出一劑良藥。
比如職場霸凌，同態內卷，大廠裁員，這些你我提起來都得小心翼翼的話題，放在電影里自然有它的尺度要求。我們遇到的系統性不公，都只是一兩個反派權斗的結果，是「好好的集體總有壞人在暗中搞破壞」？後半段的「青天大老爺」式大團圓，讓電影在還不能停下的地方，停下了。對於這樣的隱患，創作者是連梗都不敢造，觀眾是笑都不能笑時。
今天，觀眾給《年會》打高分，並不是因為它有多麼打動人心，更不是它做到了嬉笑怒罵。僅僅是因為，只有在這部滑頭的喜劇里，我們才能找到生活的一點盼頭。相信只要痛罵作惡的資本，就能分到餅吃；相信只要遵從正確的路線，就有機會突圍。拍《甲方乙方》，韓三平這樣信誓旦旦告訴他，國家現在要抓繁榮，抓創作，你放心吧。「這個年代，黑白分明，做好自己，都成理想主義了嗎？那這理想主義的門檻，是不是有點太低了？」
